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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佳作推荐晓苏看望前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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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花城》《钟山》《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松毛床》12种。另有理论专著《名家名作研习录》《文学写作系统论》《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等3部。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

看望前妻

(原载《花城》年第6期)

一到油菜坡的村口,我就放眼四顾去寻找前妻的家。说得准确一点,应该是前妻后来丈夫的家。老垭中学的校长告诉我,前妻的家坐落在一棵银杏树下,挺容易看到的。果然,我的眼睛没看多久便看到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上的叶子全都黄了,看上去像是成千上万只黄蝴蝶落在枝头。银杏树下有一栋土砖房,我想那肯定就是前妻的家了。土砖房的大门敞开着,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人掉了一颗门牙,露出一个黑洞来。门口的土场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因为还隔着两里路,我辨不清那两个人影是谁,说不定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前妻呢。我的心顿时跳了一下,跳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看到前妻的家,我的双脚顿时停止了挪动。因为,我的心情这时候又开始矛盾起来。事实上,一连好几天我的心都处于矛盾之中。考上大学之前,我在老垭中学当过几年代课老师,所以老垭中学这次举行校庆就给我发了一个请柬。从省城动身时,我就产生了到油菜坡看望前妻的念头。当时,这个念头是非常坚定的。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尽管我在大学毕业留城之后移情别恋当了陈世美,有了新欢抛了前妻,但我对前妻多多少少还是有感情的,而且这种感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漠,相反倒像埋在地窑里的酒,历久弥香。

说句实话,我这次之所以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老垭中学的校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借此机会去看望前妻。然而,当我在老垭中学跟校长谈到这个想法时,校长却给我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他说,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前妻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了,你这去一看不是又会把她平静的心情搅乱吗?再说,人家又组织了新的家庭,你这么无缘无故突然闯去,人家现在的丈夫会怎么想?还有,当时本来就是你喜新厌旧抛弃了她,人家心里恨着你呢,你现在去看她不是送上门找骂吗?校长的话句句说得有道理,差点儿让我打消了去看望前妻的念头。可是,校庆结束之后,我又产生了去油菜坡看望前妻的强烈冲动。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去看她一眼,仿佛不看她一眼我就不能甘心不能安神。就这么,我从老垭来到了油菜坡。我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看见前妻的家了,心中却又一次出现了矛盾。

两眼望着前妻的家,许多必须马上回答的问题摆到了我的面前。比如见到前妻后怎么称呼她,是叫她的全名曲美凤,还是和我们没离婚之前那样只叫后面两个字?又比如见到前妻的丈夫后说些什么,如果他表示敌意应该怎么对付?还比如现在已近中午了,要是前妻不让我进她的门,我到哪里去吃午饭……这些问题都让我感到头疼,一时根本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

正在我被这些问题团团围困的时候,一个让人感到可笑的假设蹿上我的心头。我想如果当年我和前妻有一个孩子就好了,这个孩子不管后来判归谁,他或者她都可以使那些问题迎刃而解。但是这个假设也许永远是假设了。

由于内心充满矛盾,我在村口徘徊了许久。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顾一切去看望前妻。

从村口到前妻家的菜地,我只走了半个钟头。我的两只又黑又尖的皮鞋像两条小船,比赛般地在山路上划着,使我看上去如一个离家多年而归心似箭的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迫切地想见到前妻,简直连我自己都感到有点儿好笑。有一刻我还自嘲地问自己,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那么狠心地抛弃她?前妻的菜地里种着窝笋,由于土质肥沃,窝笋秆儿长得又粗又高,叶子也绿得像要流油似的。我一眼就断定这是前妻的菜地,心想只有前妻才会种出这么好的窝笋来。

当年我认识前妻的时候,她是老垭中学的炊事员,不仅负责给全校的老师煮饭,还兼着种菜。老垭中学的菜地在食堂旁边,我就是在那块菜地上对前妻动的心。前妻那会儿刚二十出头,梳着两根长辫子,穿着一件小花袄,记得当时菜地里也种着窝笋,前妻心灵手巧,她种的窝笋让人看得口水欲滴。一天傍晚,当前妻弯腰下去扯窝笋时,我看见她背后的小花袄下面露出了一圈白肉。就在那个瞬间,我对她动了心。后来我们就结了婚。没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国家就恢复了高考制度,更没想到我一考就考上了。如果不是恢复高考或者我没有考上大学,我想我是不可能抛弃前妻的,那么这世界上就会少发生一桩婚姻悲剧。

我在前妻的菜地边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正在我回首往事时,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前一后从前妻的土砖房那边走了过来。男孩背着一个背篓,女孩提着一只篾筐,步伐匆匆,像是要去做一件很急的事。然而,当他们发现了我这个陌生人以后,四只脚便同时站住不动了。我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手上提着一个黑皮箱,他们显然对我的装束和神情产生了好奇。女孩的眼睛特别大,两颗眼珠像两枚黑药丸在她眼眶里转动着。我小声问她,这菜地是曲美凤家里的吗?女孩愣愣地点了点头。那个男孩这时突然从女孩身后走到了前面,盯着我的脸冷冷地问,你是谁?我略微想了想说,我是曲美凤从前的一个熟人,顺便来看看她。

女孩听了我的话猛然兴奋起来,有点儿激动地对我说,曲美凤是我妈!一听女孩说她是前妻的女儿,我也禁不住激动起来,顿时觉得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恨不得伸手摸一下她的脸蛋。然而,男孩却对女孩的表现有些不满,只见他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然后迅速拉住她的一只手说,快走吧,去晚了石灰厂就关门了!这时我发现男孩左边的眉毛里藏着一颗黑痣,像一个铁钉子钉在那里。女孩似乎很听男孩的话,她二话没说就跟男孩走了。但是到了山路的转弯处,女孩又扭过头来对我说,小心我家里的狗子!我听了心窝里顿时热了一下,仿佛喝了一杯热酒。可是,紧接着我又听见了一句让我心寒的话,我听见男孩对女孩说,别理那个人,他说不定就是乡亲们说的那个陈世美!这话像一盆冰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不过,我并没有恨那个男孩。他对我的态度是我罪有应得的。现在想来,当初我其实没必要和前妻离婚。与我后来的妻子相比,前妻的外貌并差不到那里去,而且比我后来的妻子贤慧百倍。那时我之所以提出与前妻分手,说到底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当然,我当时找的借口是说前妻和我没有共同语言。这句话在那个年代十分流行,许多男人用这句话作为理由抛弃了他们的糟糠之妻。记得我最先萌生离婚的念头是在省城一家电影院里,那会儿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刚刚半年。具体时间好像是那一年的五一劳动节,我把还在老垭中学当炊事员的前妻接到省城去玩,有一天我们去看电影,一起去的还有我的一位女同事。

那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看完电影出电影院大门时,我问前妻对这部电影感觉怎样,前妻脱口而出说,那裙子的颜色很不错!那位女同事也听到了前妻的回答,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两声。就在那一瞬间,离婚的念头像一条潜伏在草丛中已经多时的毒蛇突然爬上了我的心坎。后来没过半年,我和前妻离婚了,那个嘲笑前妻的女同事取代了前妻的位置。我永远忘不了前妻在我第一次提出离婚时的那副表情,她先是圆睁了两眼,紧接着就大大地张开了嘴巴。我以为她会放声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只见她慢慢地收缩了上嘴唇,然后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紧紧地咬住了,与此同时她把眼睛也闭上了。我看见两排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睫毛上滚落下来。

往事的回忆容易使人的心态发生突变。本来我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回首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我陡然心地坦荡而平静了。此前的许多顾虑和担忧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想既然是我有愧于前妻,那么不管在前妻那里遇到什么对我不好的事,我都能容忍并接受,哪怕前妻骂我,哪怕前妻的丈夫打我,哪怕前妻家的狗子咬我。

在我正要拔腿离开菜地朝前妻家的土砖房靠近时,一个吸旱烟斗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剃一个光头,却留着一嘴的胡子。他显然是冲着我来的,离我还有好远就盯住我问,你是石老师吗?我不禁大吃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姓石?吸旱烟斗的男人又猛抽了一口烟说,美凤看见你在菜地边上站好久了,她想你肯定是害怕我们家的狗子,所以就派我来接你,其实我们家的狗子不咬人,只是吠起来有点儿吓人。从他的话中,我已猜出了他的身份,但为了万无一失,我还是用试探的口气问,这位大哥……他不等我问完便一笑说,我姓孙,你就叫我老孙吧,美凤和你分手以后嫁给我了。我是个大老粗,和你这个大学生不能比,让你见笑了!老孙说完又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笑得很古怪,有点儿新媳妇见到公婆后害羞的味道。我马上对老孙说,你千万别这么说,见笑的应该是我!

老孙很快把我带到了家门口。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就长在门口土场上,树下摆着两把木椅和一张没有涂过油漆的茶几。一条小花狗蜷卧在树下,见我过来动也没动,对我不屑一顾似的。老孙指着一把干净点儿的木椅对我说,石老师先在这树下坐一会儿吧,家里脏乱得很,等会儿收拾一下再请你进屋。老孙说完扭过头去对着屋里喊了一声,美凤,来稀客了,快泡杯茶来!我赶紧在木椅上坐下,然后迅速把目光投向土砖房的大门。我想我马上就可以看见我的前妻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仿佛有一把锤子在有力地敲击着我的胸膛,敲击得我浑身颤动。我还快速地想象了一下前妻的外貌。

算起来我们已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我想她现在的样子肯定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样。那时的前妻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胸脯高高的,屁股圆圆的,浑身散发着青春和健康的气息。一晃就过了二十年,现在的前妻恐怕已经苍老不堪了。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即将出现在我眼前的前妻将是一个什么样子。然而,让我奇怪的是,前妻却迟迟没有出门,屋里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老孙也感到奇怪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美凤怎么还没把茶端出来?刚才我去接你时,她正在忙着烧开水呢!他边说边从那扇大门里走进了土砖房。

不一会儿,老孙自己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出来。伸手接茶杯时,我问老孙,她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使用这个称呼。老孙憨厚地一笑说,屋里没看见人,只见一杯茶泡在灶台上,我估计她是从后门去菜地摘菜了,摘菜回来给你煮中饭吃。

我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可能是前妻亲自为我泡的吧,我觉得茶的味道好极了,满嘴清香,连嗓子口都是甘甜的。老孙陪我在银杏树下坐了下来,我看见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颗金黄的银杏果。他拿着银杏果对我说,这果子挺值钱的,据说是很名贵的中药,我们每年都把成熟后掉下来的果子捡起来,然后集中到一起,背到镇上卖给药材公司。我们的丫头读书全靠这些果子换学费。

我问老孙他们的丫头读几年级,老孙说,在镇上读初中,这两天学校搞校庆,就放假回来了,这会儿她哥哥到石灰厂去背石灰,她就跟着去提些沙。老孙接着告诉我,丫头的学习很好,明年就要到县城去读高中,并说她妈还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我问他们的儿子是否还在读书,老孙叹了一口长气说,儿子已经没读了,他性格有些古怪,本来考上了县城的高中,但他死活不愿去读,差点儿把美凤气死了!美凤说儿子如果读完高中肯定可以考上大学,可儿子说他不喜欢读大学,他说他心甘情愿在油菜坡种一辈子田。我听着老孙的话,眼前立刻浮现出我在菜地上碰到的那个男孩,他眉毛里的那颗黑痣让人过目难忘。

忽然刮过一阵风来,银杏树上便呼呼拉拉掉下一些叶子和果子。黄澄澄的树叶铺在地上,看上去像油画。老孙眼疾手快,赶紧把夹在落叶中的那些果子捡到了茶几上。我看着茶几上的银杏果说,这果子不仅能用来制药,还能当食品吃,省城里的大餐馆都有这道菜,据说是大补。老孙听了恍然大悟说,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坐在银杏树下和老孙说话时,我的眼睛一直在不停地看土砖墙上的那扇门。我琢磨前妻也应该从菜地上回家了,我想她摘了菜回来一定会先到门口土场上与我打个招呼。但是,我的两眼都看花了,也没看见前妻出来,连她的影子也没见到。我于是有点儿焦急难耐,一会儿从木椅上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了下去,两个动作不断重复。

老孙见我有些不安,便把他的旱烟斗递向我,一边用手擦着烟斗嘴一边对我说,别着急,石老师,农村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招待你。我们家也没有纸烟,你就委屈着抽一斗旱烟吧。我马上用手挡住他的旱烟斗说,别客气,我不抽烟的。老孙没有罢休,又说,听美凤说,你是抽烟的。我苦笑一下说,年轻时抽过,后来就戒了!听我这么说,老孙才收回旱烟斗,自己装上一斗猛吸了起来,浓烈的烟雾从他茂密的胡子里冉冉升起。

屋里这时响了一声,好像是女人的咳嗽。我的两片耳朵如同芭蕉叶被雨点打了一下,发出一种美妙的震颤。我的眼睛赶紧朝那大门口望去,心想这会儿前妻不管怎么说也该出来了。但是,我又一次失望了。

老孙也听到了屋里的那一声咳。他说,美凤回来了,说着便进了土砖房。老孙进门后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包纸烟。他显得异常兴奋,一边朝我跑一边撕开了那包烟。老孙抽出一支递给我说,还是美凤心细,她刚才跑到村里的杂货店给你买烟去了。我本来是不打算接老孙手中的烟的,但一听说是前妻专门为我买的,我的双手就情不自禁地接住了。老孙殷勤地给我把烟点了火,我足足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串幸福的烟圈。

前妻还是没有出来。我于是忍不住问老孙,她的人呢?老孙迟顿了一会儿说,噢,你问美凤吧?她恐怕这回是真到菜地摘菜去了。接下来我垂下头问,她身体还好吧?老孙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就是瘦得很,脸上的颧骨凸得好高。当年与你分手以后,她有好几年都闷闷不乐,有时候还偷着哭,因为心里不畅快,饭就吃得少,饭一吃少人就瘦,那几年她瘦得只有八十几斤了。

后来她心情倒是渐渐好了,但因为农活重,农村里条件又差,她虽说长好了一点儿,但还是显得很瘦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斤。我听着老孙的诉说,心里一阵一阵疼,像是有人在拿着针刺我的心。过了一会儿,我自责地说,我真是对不起美凤啊!老孙没马上说话,默默地吸了好半天烟后才咂咂嘴说,什么都是命,其实美凤还没去老垭中学当炊事员时我就认识了她,正打算请媒婆给我提亲时,你却抢先了一步。当时你是代课老师,而我只是一个耕田犁地的,虽然我喜欢美凤,但我比不过你,所以就自己打了退堂鼓。

说来也巧,美凤嫁你后,媒婆给我说了好几个姑娘,我却一个也没看上,就一直打着光棍。没想到,你们结婚不久又离了,美凤最终还是嫁给了我。看来,美凤命中注定是我的人。美凤也信命,刚和你分手时,她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安慰自己说,不怪石老师,只怪自己的命不好!这样一想,她就不恨你了,反而还经常念起你的好来。她总对我说,石老师很温和,从不和老婆发脾气,有时碰上了不顺心的事,顶多只是不说话。美凤还让我向你学习呢。我确实也学了不少,刚和美凤结婚时,我动不动对她拍桌子打板凳。自从她讲了你的温和以后,我就改了,再没拍过桌子,再没打过板凳……

老孙后面还说了许多,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一声鸡的惨叫从土砖房的房顶上飘了过来。我听了一惊问,鸡子怎么这样叫?老孙说,可能是美凤在后门那里杀鸡。我们农村,来了稀客没有山珍海味,最好的招待就是杀老母鸡了。我立刻站起来说,快去让她不要杀鸡,母鸡要留着下蛋呢。我在省城经常吃鸡的,来到乡下吃点儿青菜就行了。老孙却说,你就别客气了,美凤毕竟和你夫妻一场,你这么老远来看她,她不杀只鸡心里会过意不去的。尽管老孙这么说,我还是抬脚朝土砖房里走去,一是想阻止前妻杀鸡,二是希望早点儿见到前妻的面。

走进土砖房大门的门槛,是一间宽敞的堂屋。房里的情景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虽然摆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条长板凳,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地上扫得也很干净。老孙也尾随着我进了堂屋,他告诉我,这都是美凤见我来了抢着收拾的。穿过堂屋走了一会儿就是厨房,我看见灶膛里已经烧起了熊熊柴火,锅里大气直冒,好像蒸着饭。厨房的门就是老孙说的后门,但这会儿却严严地关着。我去开了一下,但没能打开,门从外面锁上了。我问老孙,这后门怎么打不开?老孙说,大概是美凤不想让人打搅她杀鸡子吧。我央求老孙说,请你让她把门打开,我劝她不要杀鸡。老孙说,现在劝她也晚了,鸡早就断了气,美凤也许正在给鸡扯毛呢。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然后和老孙一起从厨房往堂屋返回。厨房和堂屋之间实际上是一个过道,刚才经过时过于匆忙没有注意,返回来时才发现过道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衣服。其中有一件枣红色的呢褂,它一下子夺住了我的目光。我一眼就认出这件呢褂是我和前妻结婚时我为她买的,她就是穿着这件呢褂和我在老垭中学的食堂里举行了婚礼。老孙见我出神地望着那件枣红的呢褂,便像一个导游的讲解员指着呢褂对我说,这件衣服是美凤最喜欢的,平时她总舍不得穿,只是逢年过节或走亲戚时才穿那么一次。

不过,再好的衣服总要破的,有一次美凤穿着这件衣服去给她妈祝寿,回来的路上被一株荆棘拉了一下,拉破了一条口,美凤还心疼地哭了一场。老孙讲完便走上前取下了那件衣服,找到破口处让我看了一眼。老孙的讲述让我的心越来越无法平静,就像一口被儿童包围的池塘,不断有孩子朝池塘里扔石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纹。这时我陡然想到了我那只随身携带的黑皮箱,里面还装着一件崭新的毛衣。那是我离开省城的前一天专门去为前妻买的。本来我打算找个适当的场合单独交给前妻的,现在看来没必要回避她的丈夫老孙了。

黑皮箱放在银杏树下那个茶几上。我匆匆通过堂屋走了出去,然后又把黑皮箱提到堂屋里,放到那张方桌上,当着老孙的面将它打开。我没有先拿出那件毛衣,而是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了两千块钱,分成两沓儿同时递给老孙。我说,这里有两千块钱,一千给你丫头读书,另一千你和她留着零花吧。我以为老孙会爽快地收下我的钱,没想到他一伸手就把我握钱的手挡回来了。

老孙说,石老师,你这样我就不高兴了!我开始以为他是讲客气,又把钱递给他,没想到他顿时黑了脸色说,石老师,如果你不赶快把你的钱收起来的话,那我就要下逐客令了!他的声音很大,而且极不友好。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只好又把两千块钱放回信封里。放了钱,我拿出了那件毛衣,小心翼翼地对老孙说,钱你不要可以,但这件毛衣是我专门为她买的,请你无论如何要代她收下。老孙瞅了毛衣一眼,铁青着脸说,要送你直接交给美凤吧,如果她愿意收我不反对,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替她代收的。我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直接交给她!我说完便拿着毛衣匆匆往厨房走,心想前妻这会儿一定杀好鸡子进了厨房,我想当面递给她,如果前妻同意,最好让她当场穿给我看看。谁知道,我刚走到那个过道的尽头,突然发现过道与厨房之间的那扇门也被锁上了。我根本无法进入厨房。后来,我灵机一动,把毛衣挂在了过道的那面挂衣服的墙壁上。

土场上的太阳很好,空气也比屋里新鲜。老孙又将我带到了银杏树下。不过这次坐下后我们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好像我们已经把话说完。

过了一会儿,那条小花狗突然站起来了,摇摇身,然后摆着尾走到了土场的边缘。原来它是去迎接前妻的儿子和丫头了。我曾经见过一面的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这时正走上土场。男孩背了一背篓白石灰,女孩的篾筐里装满了沙粒。他们都气喘吁吁,热汗满头。小花狗像是慰问似地用舌头分别舔了舔他们的裤脚。我问老孙,他们背石灰提沙回来干什么?老孙望了望土砖房的墙壁说,美凤想把墙壁粉刷一下。

男孩放下石灰后走到土场的一边去了。从我旁边经过时,他想趁我不注意扫我一眼,恰好又被我发现,他的目光于是赶紧拖开了。女孩把沙粒倒在土砖房的墙脚下,然后提着空篾筐进了屋。没过多久,女孩又从屋里出来了,她对着坐在土场一边的男孩喊了一声,哥,妈让你赶快跑到供销社去买一瓶酒。男孩却没动,嘴里嘟哝着说,我不去!女孩怔了一会儿说,那我去吧!她说着就朝土场外飞跑了。

一股土鸡汤的香味从土砖房里飘荡出来的时候,女孩拎着一瓶酒回到了银杏树下。老孙有一阵一直在屋里忙着什么,女孩刚回来,老孙就从屋里走出来了。老孙喊了我一声石老师,说快进堂屋吃饭吧。我听了心中一喜,我想现在总算可以见到我的前妻了。

我快步走进了堂屋。堂屋那张方桌上摆满了菜,鸡汤摆在中央,香气不住地扑鼻。我还看见了一碗油炸银杏果。我顿时愣住了,问老孙,她怎么知道银杏果能吃?老孙一边斟酒一边说,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我就又告诉了美凤!我顿时心头一热,好像一股温泉流进了我的心房。

方桌上只坐了我、老孙和女孩,不见男孩和前妻。我问女孩,你哥哥怎么不来吃饭?女孩坦率地说,他可能不喜欢你!我又问老孙,她怎么也没来?老孙说,厨房里还没忙完,美凤忙完后就会来给你敬酒的。老孙让我们先吃,一边吃一边等。

可是,我和老孙酒过三巡后,前妻还没有露面。我再也坚持不住了,便趁着酒劲从堂屋跑到了厨房。然而厨房里没有前妻。那个后门大大地开着。我冲出了后门,只见男孩坐在后门口的一条木凳上吃饭,那条小花狗坐在男孩面前,男孩还不停地给小花狗喂饭。我急切地问男孩,你妈呢?男孩没理我,又给小花狗喂了一口。老孙这时也来了,他问男孩,你妈呢?男孩冷冷地说,她到别人家有事去了。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前妻一直在躲着我。她根本就不想见我!我的心一下子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里,凉到了极点。

我没有接着把饭吃完。我提了黑皮箱便急匆匆地走下了前妻家的土场。我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和老孙说。

当我逃跑似地走到前妻的那块菜地边上时,那条小花狗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朝我狂奔过来,还没等我有所反应,它那雪亮而尖锐的牙齿便在我的小腿上闪电似地咬了一口。鲜血顿时就流了出来。正在我疼痛难忍的时候,那个眉毛中长黑痣的男孩神奇般出现在我的前面,他手中拿着我专门为前妻买的那件毛衣。男孩圆睁大眼,无比认真地对我说,父亲,我妈让我把这件毛衣给你送来,你正好用这件毛衣包扎伤口吧!男孩说完扔下毛衣便扭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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